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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杀亲女司马再挥屠刀、临东市夏侯慨然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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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姜伯约,无功而返,居然还能争取到大将军的位子,加赐都督中外军事的大权,看来,还真的不太简单啊!”


司马师此刻正在书房静静观看着最近的邸报,看的正出神时,一名校事来到了书房之中:


“启禀大将军,属下最近,在市井中查探到了一些消息。”


校事府的校事官恭恭敬敬的半跪于地,小心翼翼的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校事官,乃是当年太祖武皇帝曹操所创的刺奸官衙,后来便直接是曹魏天子下辖的、只为皇帝以及皇族服务的机构。


前任大将军曹爽之所以能够调动校事官,并不是因为他大将军首辅的身份,而是因为他的皇族宗室身份。


可是如今,司马师明目张胆的将校事府纳入麾下,整个帝国却没有臣子提出异议。


“讲!”


司马师冷冷的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


“卑职听说,中书令李安国,似乎近日与张缉张国舅、许允许士宗一同去过昌陵侯、太常夏侯泰初的府上!”


果然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还是在校事的监视之下!


夏侯玄一连数月没有露出破绽,可李丰等人却只一晚便暴露了行踪!


“知道了,下去吧!”


“唯。”


司马师沉默了半晌之后,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携带浓烈杀意的冷色。


前两天兖州刺史李翼请求入朝觐见,司马师本来没当回事,可今日校事的话却让他幡然醒悟。


看来李翼请求入朝,极有可能是想带兵来京,与其兄长李丰里应外合!


那李丰李安国,当年便在曹爽与父亲司马懿之间两面取巧以求明哲保身,向有“游光”之称。


如今虽然受自己提拔,身居要职,但谁能够保证,他就完全为自己所用了呢?


看来,自己要好好套一套这个李安国的话,看看他究竟有没有将自己的信任当做反对自己的筹码。


如果没有,那最好。


如果有的话……


“哼!”


司马师咔擦一声,折断了院中一支开的正灿烂的雪白茶花。


侍立一旁的舍人王羕听了校事的话后,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大将军,李丰既有此谋,羕请亲去李丰府上带他来见大将军!李丰若本无谋逆准备,必定来见大将军。若其托词不来,羕一人也足以制之。


若不及时传唤,使李丰意识到谋划泄露,狗急跳墙,率宫中内应以长戟自卫,径入云龙门,挟天子而登凌云台鸣鼓会众,只怕到时候就麻烦了!”


司马师听了王羕的话后,心中思量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


“王羕,既然如此,你亲自去传中书令李安国,叫他立即来大将军府一趟!”


“是,大将军!”


——————


当李丰接到大将军司马师的传召之后,他下意识的便惊了一跳,一想到自己前些天才刚刚找过泰初商议过绝密的大事,他更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的震惊恐惧。


在这个时候,这个节骨眼上,司马师为何要突然传唤自己?


难道真的是自己与泰初、士宗之间的秘密被人发现了?


李丰摇了摇头,他在心中安慰起了自己,如果司马师对自己的计划已然洞悉的话,只怕早就派遣禁军前来抓人了。


希望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吧。


李丰努力收摄着自己的心神,在铜镜面前整理好自己的衣冠面容以后,确保自己恢复了以往大名士的风采,这才怀着忐忑的心情前往大将军府去了。


司马府虽然扩建了不少,但本来面积不算巨大,平日里李丰走惯了的回廊亭榭,此刻竟好像延长了无数倍一般,只走的李丰腿软筋麻。


推开书房之前,李丰再次竭尽全力收摄了一番心神,这才鼓足勇气跨进了屋内。


“安国,听说你最近和夏侯泰初走的很近?”


这是李丰入府后,司马师抛给他的第一句话。


李丰那强装出来的镇定,很快便被司马师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质问打出了破绽。


司马师希望看到一个处变不惊,可以展示出自己无辜一面的李丰。


如果在自己的突然质问之下,李丰并没有那么惊恐,那就说明没什么。


可是,李丰的反应,却让司马师非常的不满意。


在李丰听到司马师那阴森的质问后,一改他往日潇洒娴雅的从容风度,而是变得如同一只被棍打怕了的锦鸡一般,瑟瑟发抖,汗流满面。


司马师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杀机,但那杀机转瞬即逝。


在自己不能确认李丰反叛自己之前,他是不会对其动手的。


“安国,怎么不回答孤的问题?”


李丰一个激灵,立刻挥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努力使自己变得稍微平静了一些后,这才回答道:


“启禀大将军,卑职只是和以前一样,与许士宗一道前去找夏侯泰初清谈文学而已。”


“哦?那,你们所谈,皆是些什么呢?”


“卑职,与泰初所谈,乃是有关夏商周三代之事。”


李丰随口胡说应付道。


“呵呵……”


司马师笑了笑,继续给李丰施压道:


“夏、商、周三代之事。很好,那,你们对孤如今总揽朝政,把握大权一事,有什么看法吗?”


李丰脸色愈发的煞白了,他的声音已然有了一丝颤抖。


“大将军……自然……乃是……当世之伊尹、周公。”


司马师笑意盈盈的点了点头,他并没有错开这个话题,而是继续试探起了李丰的反应。


就在这时,司马师突然站起身来,大声喝责道:


“只怕你们几个,并没有把孤比做伊尹、周公,而是把孤看做是王莽、董卓吧!”


李丰听了这句话后,心中最后一道防线终于破灭了,他现在心中坚信,司马师已经知晓了自己几人的计划。


如果说方才李丰是处在一种完全不知对方心思的未知恐惧之中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的李丰,心中则充满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突然,李丰挺直了自己原本佝偻的脊梁,一改方才兢兢业业的姿态,仰天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司马师!”


只见李丰以手怒指着司马师,大声喝责道:


“你们父子心怀奸邪,早就想要倾覆我大魏社稷了,可惜我李丰力不能及,不能将你擒杀诛灭!”


司马师此刻怒极了,他如同一只饿狼盯着食物一般,恶狠狠的盯着不怕死的李丰。


他缓缓拔出了腰间佩着的“蜚影”剑,一步一步走向了正在怒骂自己的李丰。


“叛我者,死!”


司马师此刻勃然大怒,他并没有一剑刺死李丰,而是用剑首上的铁环捶向了李丰的头颅,霎时,鲜血四溅,司马师并没有停止自己血腥的行为,他就这样,一下一下的捶着李丰的头颅、脖颈!


“陛……下……,臣……不能,为国……除贼矣……”


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李丰声嘶力竭的喊出这句话后,便倒地气绝身亡了!


“来人!”


此刻满手鲜血,宛如地狱修罗一般的司马师喝令道:


“将这个叛徒的尸体送交廷尉府!”


“是!”不远处两名甲士暴喝一声,便拎起李丰的尸体拖出府去了。


——————


当许允听说李丰被大将军传唤而去的时候,内心也是十分的焦躁不安。


他几经思量后,最终决定主动去司马府一趟,来打消司马师的疑虑。


“来人,备辇车,去大将军府。”


无论如何,他此刻也该去看看情况。就在他出门走上辇车时,突然看到了不远处有两名甲士,正拖曳着一具脸上血肉模糊的尸体沿着街道而来。


“请问两位禁军兄弟,这是怎么啦?”


“奉大将军令,拖叛臣李丰尸首,前往廷尉府!”


听了这话,看着好友李丰那面目全非、死状凄惨的尸体,霎那间,许允心中悲惧交加,脑中一阵轰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从辇车之上摔落下来。


——————


昌陵侯府。


他如同往日一般,依旧锄着园中所种的薇菜。


没来由的,他想起了少年时,在太学院就读的时候,博士余乐详所讲授的《诗》中的一篇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


自己又何尝不像是这诗中的采薇之人呢?


诗中人是因为战事未息,而无法还家。


自己则是因为国贼未除,而无法立即与妻儿团聚。


他想起了当年在青州,与惠姑初遇的场景,那时的自己,身陷猎坑,而她,则每日为自己拿来吃食,以及一些薇菜,听自己讲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夏侯玄一边吟诵着采薇,一边回忆着以往。


他突然又想起了当年自己讲给惠姑听的那个故事。


他少年时不能理解叔齐与伯夷为何对殷王室那么的忠诚,竟甘愿活活饿死在首阳山中。


如今,他总算是明白了。


就像自己,一日为大魏臣,那便一世为大魏臣。


“嗵!嗵!嗵!”


“谁呀,来了来了!”


顾霆听到有人敲门,心想许是前两日来过的李丰与许允,于是一边答应着,一边前去前院开门。


当他打开府门看到门外之人时,不禁大吃了一惊,吓得话都说不出了,就好像看到了这世间最为恐怖的事情一样!


——————


夏侯府后园之中,来人望着正背对自己,俯身锄菜的夏侯玄,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过了一会儿,见夏侯玄丝毫没有反应,他这才主动开口打了声招呼。


“泰初,真是好雅致,没想到阔别多年,你我再度聚首,竟是在这菜园之中!”


夏侯玄听了来人的声音,不禁一怔,但旋即,他便恢复了正常,继续自顾自的打理起了菜园中的薇菜。


“大将军此刻,不是应该在宫中参与册封贵人的仪典吗,怎么倒有空来寒舍做客了?”


“册封贵人这种小事,我无需亲自在场!”


司马师也不客气,径直来到园中石案前席地而坐,他望着夏侯府内熟悉的景致,不禁又想起了亡妻媛容的音容笑貌。


但他也只是略一恍惚,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忧郁便被冷酷的杀意所替代。


“泰初,如有兴趣,可否再陪我下一盘棋?”


二人此刻神思飘荡,似乎又回到了文帝黄初二年,三十余年前的时候。


往事依稀。


『三十多年前。


洛阳宫中的元日宴会上,宫中火盆大燃,所以即使大雪漫天,孩子们也不会觉得寒冷。


凉亭之中,带着众公子观赏宫中雪景的皇长子齐国公曹叡提议,在这个地方下棋玩耍。


“看这局势,似乎是夏侯公子要赢了。”曹叡望着棋盘良久,方才开口道。


“不然,殿下你看。”曹叡的侍读公子曹肇指向棋盘小声道:“夏侯公子方才落错了一步棋......”


果然,在夏侯玄落子之后,司马师不出十步,便封死了夏侯玄白子的一条大龙,竟是将局势扭转了过来。


“我输了。”夏侯玄愕然片刻,方才拜服道:“司马哥哥的棋艺,果然一向都很好。”


曹爽曹羲兄弟不约而同的想起,父亲曾经说过,这纵横交通的棋盘,便如同战场,更是如同官场,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我也要玩,我也要玩!”五岁的小曹志开始嚷嚷起来。


“小曹志,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围棋了?”曹叡微笑着摸了摸堂弟的后脑勺。


“我......我其实不会下......”曹志不好意思的嘟囔着。


“无妨。”曹叡笑道:“哥哥来教你,你看......”


当年的一群孩子,在棋道纵横之中,感受到的仅仅只有无忧无虑的快乐。


也许他们还不知道,这将来的天下,便会是他们手中的棋盘,而这棋盘,再也不会像当日这样干净纯粹了。』


夏侯玄稍稍收摄了一下心神,他缓缓起身,转过身到一旁的水池中洗了洗沾满泥土的双手,又令顾霆取来了一副围棋,置在了园中石案之上。


两人相对无言,只是凝视观察起了棋盘。


司马师执黑,先行占据一角定势。


夏侯玄后手落下白子,亦占一角。


转眼间,几十手棋子落下,黑白两阵相互钳制,一时之间竟未能分出胜负!


———————


廷尉府。


廷尉钟毓和廷尉监高珣在接到大将军司马师的命令以后,立即便派遣了官吏,与禁军一道去李丰府上抓捕李丰之子——皇帝曹芳亲姐齐长公主的夫婿李韬。


另一路,护军营的禁军则立即赶赴宫中,打算前去抓捕正在参加册封贵人仪典的国舅张缉、黄门监苏铄、永宁宫署令乐敦,以及冗从仆射刘贤等人!


——————


“泰初,三十多年了,没想到你的棋艺居然精进如斯。”


被白子逼迫的有些狼狈不堪的司马师,用赞许的眼神看着夏侯玄。


他思虑良久之后,这才落下了一颗黑子。


夏侯玄仍旧从容不迫的落子,提子。他淡然道:


“三十多年前,玄记得,子元你说过一句吴将吕蒙说过的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白子落下,一片黑子瞬间被拦腰斩断,了无生机。


“好棋艺!”


司马师并没有再落子,算是认了输:


“围棋可比做战场,亦可比仕途,泰初以为,此言可对?”


夏侯玄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此言不差。”


“战场仕途,瞬息万变,每一个事先的小小决定,也许都会成为日后成败胜负的关键。”


司马师用他那苍狼一般的眼光望着夏侯玄:


“泰初,你可知,你一开始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不知子元所指,为何?”


“泰初所做的这个错误的决定,就是助曹氏不助我司马!”


“哈哈哈哈……”


夏侯玄听了司马师的话后,就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他挥袖超然一笑道:


“有些事情,并不是因为成败,就可以论对错的。”


这时,院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其声音十分沉重,可知来者是一批披着重甲的甲士。


“启禀大将军,叛贼张缉、李韬、苏铄、乐敦、刘贤等,俱已被抓捕,现已收押廷尉府!还有……苏慕将军他也参与了张缉等人的谋划……”


“苏慕……”


司马师眉头微微一抖:


“他现在人在何处?”


“苏慕他……他已不知所踪。”


夏侯玄此刻虽然感到有些失望,但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与失措。


他知道,苏慕是自己埋在司马师心中最深的一根刺,苏慕的逃离也定会让司马师的余生都心怀惴惴。


“来人!”


司马师眼神中的痛苦之色只持续了不到几个瞬息,他调整好情绪以后,缓缓起身,好整以暇的整了整他头上的武弁冠,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已看不到丝毫的暖色:


“太常昌陵侯夏侯玄,与张缉、李丰等人同谋,现将其收押,一并送往廷尉府大牢,听候发落!”


“诺!”


一群披坚执锐、凶神恶煞的“大魏”甲士暴喝一声,朝着处变不惊的泰初走了过来。


此时此刻,夏侯玄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这盘棋,他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


——————


天牢之中,此刻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让夏侯玄恐惧的事情。


牢房外,廷尉、定陵侯钟毓和弟弟钟会、廷尉监高珣三人,此刻正好整以暇的端坐席上,三人一边饮酒,一边等待手下官吏的审讯结果。


不多时,一名狱吏走出牢房,来到了钟毓面前。


“怎么,夏侯玄还是不肯认罪吗?”


钟毓端起酒樽,饮了一樽热酒。


“启禀廷尉大人,小的将所有逼供刑罚全都用了一遍,可是那夏侯玄,他却死不认罪,小的怕再折磨他,会闹出人命……”


钟毓放下了手中茶盏,静坐沉思了一会儿。


“士季,你随去我一同去夏侯玄牢房,我们亲自去审讯他!”


“是,大哥。”


眼中透着黠光的钟会微微一笑后,跟随在长兄钟毓的身后,朝着牢房深处走去。


——————


当钟会见到眼前那个被绑在刑架上、遍体鳞伤的血人时,他不禁感到有些震撼。


不愧是自己曾经所仰慕过的名士!


遍体鳞伤,却依旧不肯轻易就范,这才是自己心目中的夏侯玄!


钟会在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声。


曾经的自己,之所以去仰慕夏侯玄,也许只是因为对方的才气与名声让人不得不羡慕惊艳。


而现在,此时此刻,夏侯玄让钟会感到仰慕的,则是他身上那一种百折不悔的气节,与那一份无愧于“士”之名的气概!


少年时的自己没有结交到如此名士,他感到颇为遗憾,如今,他只觉得如果此时再错过与夏侯玄结交的机会,那他才会抱憾终身。


“泰初,你受苦了!”


几乎是在一瞬间,钟会的眼中就含满了泪花,假装震惊的上前扶住了夏侯玄沾满鲜血的肩膀。


想要让对方感动,自然是要做足面子活的,钟会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心中思量着和夏侯玄拉近关系的方法。


他坚信夏侯玄这次不会再拒绝和自己结交了。


毕竟,如今的自己,是司马师最为器重的谋士,只要自己说句话,说不定夏侯玄这条命就保住了。


钟会正在傲然畅想,可一阵沙哑的笑声却打断了他的思绪。


“呵呵呵……”


披散着一头略显花白的长发、满身血污的夏侯玄,此刻用孤傲的眼神望着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发出了一声长笑。


他抬眼望向了钟会,那一双承载了太多东西的眼睛所裹挟的明亮锐利的眼神,让钟会感到压抑非常。


“玄虽为阶下囚,却并非罪人,无需他人怜悯,亦无需受旁人之恩惠!”


这句话,让钟会再一次感到了打脸。


一向自傲的钟会认为,这是夏侯泰初对自己的藐视!


自己的姿态难道放的还不够低吗?凭什么他一个阶下囚,却还要如此居高临下的面对自己!


钟会的心态,由先前对夏侯玄的仰慕,瞬间转变为了浓浓的敌意。


“泰初,你既然敢和李丰同谋,为何又不认罪呢,早日认罪,也好免受些皮肉之苦。”


一旁傲立的钟毓悠悠说道。


“钟稚叔,你告诉玄,玄,何罪之有?”


夏侯玄目光如炬,盯着眼前这位名义上还算是大魏廷尉的执法官,这清澈锐利的眼神竟让原本泰然自若的钟毓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是啊,夏侯玄不过是奉天子诏令行事,仔细说起来,又何罪之有呢?


钟毓不禁有些汗颜,一时倒没了话语。


就这样,三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钟毓、钟会二兄弟便离开了。


阴森恐怖、血腥晦暗的大牢内道上,兄弟二人正并肩行走着。


“士季,你不是擅长模仿各家之笔迹吗?”


钟毓忽而停了下来,回顾了兄弟一眼。


钟会眼中黠光一闪,已然会意,他对着兄长点了点头道:


“兄长放心,会明白该如何做了!”


——————


大将军府。


得知了审讯经过与结果的大将军司马师,此刻正望着案上摆放着的黑白子,眼中满是挣扎。


亡妻的遗语,似乎还在耳边萦绕着。


多年前,那个雷雨交加之日。


即将殒命的夏侯徽费力的睁开双眼,最后看了一眼她的夫君,这个与她携手同行了九载光阴的男人,那一刻,她就这样望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缓缓的说道:


“答应徽儿……不要再做,那些不应该做的事情了,好吗……”


“夫君,答应我……好吗……”


神情有些恍惚的司马师闭上了眼睛,他按着自己左眼下那一方隐隐作痛、已然肿起的面颊,不禁滑下了一滴混浊的眼泪。


“大哥,你怎么了……”


刚进书房的司马昭看到泪流满面的大哥,不禁一怔。


“没什么。”


司马师擦了擦眼中泪水:


“方才风沙太大,迷了眼。子上,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司马昭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对司马师说道:


“大哥,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想要求求大哥……”


“你我兄弟,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好好商量,何言一个求字?说吧,何事?”


“大哥可不可以,不要……不要置泰初于死地……”


一向声朗气清的司马昭,此刻低下了头,竟是用轻若蚊虫的声音弱弱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些年来,他从未忘记过,那个在三十余年前,曾背着自己在冰天雪地中寻找郎中的那个人的脊梁。


那脊梁,也许并不是十分宽厚,但却似乎托起了自己心中的一方天地。


三十多年前,黄初二年,除夕前一日。


『“昭儿怎么了!”


当年十岁的夏侯玄急忙蹲下身查看着司马昭手臂上的伤口。却不经意间瞥见了雪地中一瘸一拐的小狗,似乎是腿受了伤,是阿摩!


他急忙想去抱起小狗,却听得司马昭大叫一声:“小心它咬!”


夏侯玄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是阿摩咬了司马昭,他看了一眼小狗,又回头看了看司马昭,方才说道:“羲弟,我们快带昭儿去看郎中。”


“好。”曹羲说着便将司马昭扶到了夏侯玄背上。


夏侯玄回头,用余光瞥了一眼一瘸一拐跑向自己的小狗,狠了狠心,终是加快步子朝着医馆走去。


“呜......呜......”小狗一条腿上受了伤,走的极慢,它看着小主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远处街角,于是只能循着雪中脚印前行,风吹到它的眼中,竟是吹出了泪水......


“呜......呜......”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丝呜咽,夏侯玄顿了一顿,但又急忙飞奔向前,寒风吹入眼眶,吹得他想要落泪。』


退一步说,就算司马昭与夏侯玄没有私交,未来想要留下贤君名声的司马昭也不想让夏侯玄这个名满天下的名士死在司马家的手里。


书房之内,此刻寂静无声,司马师闭目不语,司马昭垂首沉默。兄弟俩此刻内心中尽是痛苦的挣扎。


“父亲,二叔!”


这时,一名身着素衣、双眉紧蹙的女子来到了房内。正是司马师那性子最为刚直,至今仍未出阁的小女儿,司马灵君。


“灵君,什么事?”


灵君此刻双目微红,一双秋潭一样的目光宛若利剑一般盯着她的父亲。


自从上次司马师掌掴灵君后,父女二人之间的关系就好像蒙上了一层难以化解的隔阂。


“此次舅舅下狱,整个洛阳城的人都在为他喊冤。父亲,你难道真的要一意孤行,治舅舅的罪,甚至夷灭夏侯氏三族吗?!”


夏侯玄平日里对几个外甥女都充满了怜惜,甚至这两年夏侯玄被软禁府中的时候,灵君还时不时的去看望过他。


这时,司马昭抬头,充满希望的看着大哥,他知道,大哥虽然一向极有主见,但对几个爱女的请求却几乎是有求必应。


“胡闹!此乃是国家刑事,岂容你一个女儿家干预!还不快退下!”


灵君听了司马师这冷若冰霜的话,看着父亲这冷酷陌生的模样,心中悲痛到了极点。


她明明记得,小时候映像中的那个父亲,是那么的温柔和煦,可如今他为什么会变得和地狱中的魔鬼一样!


灵君此刻双眼通红,泪流满面,她浑身颤抖,朝着司马师嘶吼道:


“过几日就是我娘的忌日,整个洛阳城的人都在说,娘亲当年是被你亲手毒死的!如今你连舅舅全家也要杀,干脆今天你连我也一块杀了,倒也落得个干净!!”


“够了,住口!!”


噌的一声,盛怒之下的司马师下意识的拔出了腰间佩戴的“蜚景”剑。


司马师听了灵君这几乎算是大逆不道的话语,气的浑身颤抖,这些年他的眼疾逐渐加重,战场上常常带伤的他身子骨也大不如前,被灵君这么一激,他气的差点昏厥过去,肿起的面颊霎时间也剧痛了起来!


“大哥!”


司马昭见大哥状态不对,急忙上前搀扶起了司马师,可就在这一刹那,就在司马师朝灵君拔剑的那一瞬间,惊变突起!


这些年因为属于司马家族而背负着骂名的灵君,本就心中抑郁无比。


此刻看到父亲朝着自己拔剑,性子刚直的灵君一瞬间忽然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与其背负骂名,郁郁苟活,不如今日就去地下追随娘亲、等候舅舅!


灵君的这些念头霎那间就在脑中运转了一遍,就在司马师眩晕疼痛的那一刹那,灵君竟直接朝着斫金断玉、削铁如泥的“蜚景”宝剑撞了过去!


司马师虽然差点昏厥,但多年习武的他早已将手劲练的极稳,司马昭那一刹那只顾着搀扶大哥,哪里料得到灵君竟会如此!


嗤的一声,那吹毛断发锋利无比的宝剑瞬间就穿透了灵君的胸口!


“不!不!不!”


意识到翻下弥天大错的司马师此刻宛若疯了一样的狂喊了起来,不敢贸然拔剑的他生怕剑身晃动再次伤到灵君,手中仍旧轻轻拖着“蜚景”剑柄。


被宝剑洞穿了左肺的灵君此刻虽然剧痛无比,但眼神决绝、跪倒在地的她竟再次朝着父亲的方向膝行了一大步!


剑刃再次向着灵君的腑脏滑动了数寸,司马师吓得瘫倒在地,不敢再去抓握剑柄。


司马昭此刻虽然惊魂未定,但毕竟保持着一分冷静,急忙叫身旁的下人火速去传医者:


“快,快去叫医生快!”


满身冷汗点司马师此刻泪流满面,他无法接受眼前这个残忍而可怖的事实,自己竟不慎亲手杀死了媛容留下的孩子,自己的爱女!


灵君的腑脏此刻虽然痛苦,但她的内心缺似乎得到了极大的解脱。


由于失血过多,加上肺部的伤,她已无法正常呼吸和开口说话。


她最后朝着窗外的蓝天看了一眼,带着凄然而又轻松的笑容,彻底的失去了最后的生机。


司马师此刻止不住的颤抖着,泪眼婆娑之下,灵君那模糊的影子竟像极了当年的妻子。


尤其是孩子临走之前那凄然的一笑,更是和当年中毒身亡的爱妻夏侯徽一模一样!


那柄当年文皇帝曹丕赐予司马家的利刃“蜚景”剑上的夔龙花纹,此刻就像是一条复仇成功的毒龙一般,朝着司马师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


天牢之内。


一个人悄声缓步的来到了看押夏侯玄的牢房。


从狱卒对其毕恭毕敬的态度可以看出,此人的身份不低。


来人当然是司马昭。


当夏侯玄再次见到这个宛若亲弟的“敌人”的时候,脸上竟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算是一起长大,也算是一块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二人,此刻相对而坐,相顾无言。


半晌之后,司马昭拍了拍手,便见牢外数人抬着几坛酒来到了牢房内。


他并不打算将灵君身死、灵云生了大病的消息告诉夏侯玄。


他今日只想最后再好好陪一陪夏侯玄这个老朋友。


“泰初,我今日带了酒来,你我今日,不妨大醉一场。”


夏侯玄倒也不客气,他拾起一只坛子,拍这坛酒的泥封,凑近鼻子好好闻了闻,然后大笑道:


“这是蒲萄酒。文帝曾言:蒲萄为酒,冷而寒,味长汁多,除烦解渴,善醉易醒,令人流涎咽唾。他方之果,宁有匹之者?


今日能够再饮上一坛蒲萄酒,真乃一大幸事也!子上,干!”


夏侯玄也不倒酒,直接端起坛子就猛饮了一气。


【注一:葡萄在三国时写为蒲萄。】


“好!”


司马昭接过酒坛,将剩下半坛蒲萄酒一气饮尽,便将空坛抛到了身后。


二人共饮了一坛蒲萄酒,皆觉血气上涌,身心畅快。


“泰初,再尝尝这个!”


司马昭又取出一只封坛,抛给了夏侯玄。


“是甘蔗酒!”


夏侯玄大笑道:


“甘蔗酒,又称‘金酒’,玄今日有口福了!”


这甘蔗酒,一般称之为“金浆之醪”,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此酒的珍贵。


“这里还有一坛杏酪,来。”


……


“上尊者,糯米酒也;中尊者,稷米酒也;下尊者,粟米酒也。


今日我们切不管它上尊下尊,只管痛饮便是!”


……


“来,泰初,此一坛椒酒,就当我陪你过了今岁重阳!”


……


“楚国三闾大夫曾云:‘尊桂酒兮椒浆。’,泰初,这坛桃花酒,我敬你!”


……


二人就这样豪饮狂歌,不觉已喝干了九大坛。


先前畅意狂饮的夏侯玄,此刻恢复了几分冷静,他凝视着司马昭的双眼,一字一句的说道:


“子上……,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泰初请讲……”


“我要你答应我,终此一世,不要亲手亡了大魏……好吗……”


司马昭听了夏侯玄这话,就好像遭受了雷击一般,打了个寒战。


他皱眉犹豫了半晌,仿佛在做着一个极其艰难的决断。


过了良久,司马昭的眼神中终于恢复了坚定之色。


“好,泰初,我答应你,我司马昭今日在此立誓,终我一世,只做大魏臣子……”


“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泉之竭矣,不云自中。……


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於乎哀哉!维今之人,不尚有旧!”


已然大醉的夏侯玄高声唱着这首《诗》中的召旻篇,不觉已沉沉入梦。


梦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梦中的那个太平极乐的大魏天下。


在那里,黄发垂髫怡然高歌,鸡犬相闻,人人皆没有烦闷与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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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即将临斩于东市的夏侯玄,抬眼望着那乌云滚滚的苍天。


刑场之下的百姓,大多都听说过自己的名声。


也许是自己的名声太好,老百姓居然并没有像斩杀曹爽之时一样拍手称快,反而是面带迷茫忧戚的默默无语。


夏侯玄见状,内心划过了一丝欣慰和感动。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黄初二年,自己和妹妹夏侯徽一块在雪地上奔的那个雪天。


紧接着,父亲夏侯尚、母亲曹玦、舅舅曹真、师父于圭、表弟曹羲、文帝曹丕、先帝曹叡、好友毌丘俭、诸葛诞、李丰等等,无论是生者,还是亡者的面孔,都像蝴蝶一般飞到了自己的眼前。


脑海中似乎浮现出了许许多多宛若潮水一般的声音。


最后,他想到了自己的惠姑,还有明月和云儿。


屠刀举起,又落下,彻骨的寒意瞬间侵袭到了夏侯玄的全身。


整个世界好像在自己眼前颠倒倾覆了过来,最终变成了鲜血的颜色!


刑场之上,略显麻木的百姓之中倒也有几个无知无畏的地痞大声的叫着好,但这些喧嚣的声音很快便被吓坏的孩童的哭啼声所掩盖。


哭泣的小女孩还以为,这个临刑前颜色不变,举动自若、甚至还朝着自己坦然一笑的神仙大叔肯定有什么脱身之法。


可转眼间,这个神仙大叔就这样倒在了她的眼前,再也一动不动了。


“虽无嵇生琴,庶同夏侯色。”


千百年之后,人们将临斩而色不变的夏侯玄,和后来同样临刑泰然自若的嵇康凝在了同一句诗文中。


观刑的百姓眼睁睁看着夏侯玄、李丰两家的老少三族近千人顷刻间化为刀下之鬼,心中只觉得这件事情残忍无比。


在他们心中,这个杀了一家又杀一家,永远举着屠刀的司马家简直比地狱的勾魂恶鬼还要可怕。


已经被摘了牌匾、空荡荡了无一物的夏侯府中。


老仆顾霆朝着历代夏侯氏的灵位上了几柱香,磕了几个头后,毅然决然的饮下事先备好的毒药。


整个天地之间,终于变成了一片漆黑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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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洪流。带我邦畿。


萋萋绿林。奋荣扬晖。


鱼龙瀺灂。山鸟羣飞。


驾言出游。日夕忘归。


思我良朋。如渴如饥。...”


在某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中,有人经常见到这样一位驾着驴车由缰而行的诗人,唱着这样的诗。


人们把他称为“猖狂阮生”。


有人问他:“喂,你为什么每日驾车乱走乱唱,乱哭乱笑呢?”


“思故人矣……”


在一个寂静无人的地方,宛若疯子一样每日纵酒狂呼的阮籍自言自语的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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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雍凉传来了消息,姜维听说大将军斩杀了夏侯玄、李丰,觉得我大魏朝局动荡,有机可乘,于是帅军退而复返,再出陇西!徐质将军防守襄武,结果被姜维阵斩!狄道长李简帅众降蜀!我河关、狄道、临洮三县的人口系数被姜维劫掠到了汉中!”


【注二:狄道,今甘肃省定西市临洮县。襄武,今甘肃省定西市陇西县。临洮,今甘肃省定西市岷县。】


“岂有此理!”


皇帝曹芳正在为夏侯玄、李丰、张缉的死大发雷霆,还没来得及消气的他又听到了这样糟糕的消息,急怒之下竟将御案上的一只结实的铜灯生生的摔成了碎片!